第59章 小雪一
贞仪擅自出门之事很快惊动了王家上下。
想到昨晚贞仪那句“理应要去衙门求回公道清白”,王锡瑞心头剧跳,向闻讯赶来堂中的王元吩咐道:“……快,即刻往官衙去!务必将你二妹妹拦下带回!”
堂中人人震悚不安,王元也不敢多言停留。
看着王元匆匆而去的背影,满眼血丝的三太太欲言又止,神情痛苦煎熬,她既怕贞仪的冲动会让祸事蔓延,却也动容感激于贞仪对兄长的一片赤诚相护之心,同时又忍不住奢侈地幻想着……或许贞仪果真能够冲撞出一丝转机呢?
但看着男人们的神情,三太太不免觉得自己的幻想大抵只是无知愚昧的臆想,一切心绪倏然便又化作含在眼眶里的绝望凉泪。
“平日里贞儿总是最通透聪慧的那一个……”王锡瑞握着手中拐杖,喃喃着道:“到底还是个年少女郎,便是与她细细说了,她又岂能真正懂得其中弊害……”
王锡琛惭愧不安地站在一旁,他实在也未料到向来懂事叫人安心的女儿会做出此等意气冲动之举。
可是……转念想到女儿私下所作、未曾流出的那些不乏锋锐叛逆之气的诗词……他又觉得贞仪这份固执任性如同掩藏在水下的暗涌,看似发生得突兀,实则早有迹可循。
堂外,阴云堆迭涌动,正如暗夜下的潮水。
王元一路急追至官衙,却未见贞仪踪迹。
贞仪此举固然有冲动之嫌,却也已经彻夜思虑过,眼下她很清楚,单凭她贸然赶去官衙喊冤并起不到任何正面作用。
这是凭她一人之力办不到的事,所以她要求人相助,求那些与二哥哥交好的文人为二哥哥作证分辨。
但寻常汉人女子在金陵城中行走的机会太少了,贞仪虽生在金陵长在金陵,对家中二哥哥的交友情况以及那些人的具体住所也并不是很清楚。
幸而有詹枚陪同指路——他与王介相交多年,书信往来不断,且他一贯热衷游学交友,此时带着贞仪登门寻人便十分顺利。
但贞仪的求助并非十分顺利,有人言辞闪躲,有人叹息只道“爱莫能助”。
贞仪依然向他们施礼道谢,为叨扰之举赔一句不是。
年轻的女郎为救兄长而来,遭到婉拒也无怨怼,让人反生惭愧不忍之心,看着贞仪告辞而去,那文人眼神挣扎,一声“留步”险些脱口,却被身侧的兄长按住了肩膀,转头看去,只见兄长肃然而惋惜地摇头。
贞仪刚跨出这户人家的大门,迎面恰见大兄寻来。
橘子戒备地挡在王元身前,毛茸茸的大尾巴来回抬高甩落,如同将士手中挥舞的钢鞭,颇具一夫当关万夫莫摧之势——这正是橘子眼中的自己。
看到长兄,贞仪下意识地后退一步:“大哥哥,我……”
濛濛雨雾中,对上贞仪微红的眼眶,王元却作出虚惊一场的模样,松口气道:“二妹妹出门走动怎也不说一声儿的!害得家里头好一顿胡思乱量,还以为你如何胡闹去了!”
贞仪微怔间,已听长兄道:“既然无事,我便回家中报信去。”
王元说着,看向一旁的詹枚:“詹家小子,代我看顾好二妹妹,有事便去汤馆中寻我!”
詹枚连忙施礼应下。
成功将王元“吓退”的橘子退到贞仪脚边。
王元跳上骡车辕座,让家仆赶车归家。
自幼跟随在王元身侧的仆从不免犹豫:“爷,老爷们不是说……”
“是说让我去官衙带回二妹妹,可二妹妹这不是未曾去官衙么。”王元双手抄袖,催促道:“走走走,别废话了。”
“……”仆从无言以对,扭头一瞧,却从自家爷眼角处看到了一抹少见的微红湿痕。
王元回到家中,给出的说辞是二妹妹未曾往官衙去,他已将人带回了汤馆里,接下来几日不妨便让二妹妹在汤馆中住下,也好让妻子陪着安抚一二。
接下来数日,金陵城中霪雨霏霏,阴风卷挟着潮冷的落叶,扑湿行人的足履裙角。
避祸一如避雨,明哲保身是大多数人的选择,但这世间总也不乏为了公正愿意在这场风雨中挺身而出之人。
王介多年苦读,满腹经纶,品性也堪称无瑕,这样本该蓬勃生长的新叶猝然被掐落踩入尘泥中,便更加容易激起文人意气。
贞仪收到的第一封愿为王介陈情作证的书信来自詹枚。
彼时贞仪犹在四处碰壁,骡车内,詹枚将早已备下的书信双手奉与贞仪。
继詹枚之后,同样愿意施以援手的还有王介所在诗社中的成员。
在见到贞仪之后,诗社中竟有近半者都愿意为王介陈情作保,其中不乏声名远播者——他们之所以愿意相助,除了文人间的唇亡齿寒惺惺相惜之情,背后亦藏有某种斗争博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