缘呀。
夫人只是这么说,接着露出温柔的微笑,捧起赤光伏在地上请罪的凄惨双手,仿佛欣赏世上最可爱的花朵般包握在自己手中。当时随侍在旁的久女亲眼目睹了这光景。
之后赤光时常到庵里来,和久女也逐渐亲近,甚至还向她透露,自己想依庵主夫人的面容制作一张龙女面具,久女渐渐对赤光产生兴趣。赤光身上有种特质,就像聚焦在这个世界之外的某处,仿佛魔神封印住己身之力一般,她逐渐被他那样貌吸引,最后终于结合而有了孩子。但久女明白赤光不允许他自己娶妻生子,因此默默返家。
日记里还记载,夫人知道久女有身孕时,也十分感慨。
里面就写着这些。
初枝深深叹息。
那你怎么处理那本日记了呢?
烧掉了呀!
初枝自嘲地说。
家族里不容许这种事发生,没有人知道。当年那时代,应该比现在更保守吧?久女的双亲不知有多慨叹呀。让入赘女婿带着妻小住在没有人认识的地方,直到孩子长大才叫他们回来。即使早已事过境迁,我也不希望登美子知道井之川家族发生过这种事。
不过登美子也不会为了这种事就瞧不起自己婆家呀。
这我知道。
初枝点点头。
更何况令郎应该知道这件事吧?与希子的父母亲也知道呀。
虽然我儿子读过那本日记,不过我并不认为他看得懂这一段,那孩子对这种事情漫不经心不过,女孩子读了就一定立刻知道当时发生什么事,里面的写法就是如此。当然你们回家之后,我就立刻连络岬老师,拜托她千万别说出去。
她怎么说呢?
她说:我不会说出去,不过孩子们如果要自己去查明,我不会阻止。
纪久心想:果然是佳苗的作风。
关于这件事我并不想瞒着我那些朋友,请原谅我无法不对她们说。
好的,你们看起来似乎各有各的缘分,我早有心理准备,只是能不能请你们别再宣扬出去?
换句话说,就是别告诉登美子吧?
好的,我也这么打算。不过我朋友那边我就不敢保证了,当然,我会把你的意愿转达给她们……我想应该没问题。蓉子也是,她那种人,本来就是除非必要绝不多嘴。
那就好。
初枝似乎很满意。
纪久又说:
请别怪我多嘴,登美子看起来十分尊重井之川家族……
不过她还没生孩子呀,媳妇在还没生孩子之前,可能会对婆家比较挑剔。
这种情况跟孩子没关系吧?
初枝看着纪久无力地笑笑。
女人要等到有了孩子才算是婆家的人,不管公婆对她再怎么好,不刁难她,女人有了孩子就是不一样。这不是身分地位的问题,虽然地位多少也会提升。不过最重要的是在这个宛如自己分身、自己命根子的宝贝孩子身上,可以找到公婆的影子呀。
初枝以仿佛发自自己内心深处的声音接着说:
那感觉,就像是连曾经恨之入骨的公婆都想一起关爱呢,会把原本以为再也无法原谅的公婆当成了自己人。当然也有女人在这重要关键,因为对婆家怀的怨念过强,甚至连自己的孩子也憎恶。最重要的是,该坚持到什么程度才能走向光明?女人的气度与她的一生也就在这时候决定。所以,等登美子有了孩子……
纪久心想:哪有这么愚蠢的事呀?那么,想生却生不出来的女人该怎么办?不过初枝身上有股慑人的力量,看来绝对不会接受这种原则上的反驳。在她面前,不管说什么应该都会被当作纸上谈兵吧。这多半是因为她的知识全都是靠亲身体验得来的,建立起牢不可破的独特架构。在这种架构面前,从书上或教育得来的理想或主义、主张都不足为道,纪久还不具备和这类对手展开辩论的技巧。但不管怎么说,要是不和久女站在同一阵线,阿ni就太可怜了。
可是家族的面子真有那么重要吗?我觉得无法得知真相的登美子很可怜。
那是因为我希望她能够以我们家族为傲。
未婚生子真有那么严重吗?我倒是一点都不觉得可耻。
说完这句话的瞬间,纪久心中突然有了某种决定性的想法。这想法早就模糊存在纪久心中,只不过一直没有这么明确地意识到而已。
……原来我是真的这么认为。
纪久非常高兴自己注意到了,连自己都很感动,声音都奇妙地充满感情。
因为你还年轻呀,纪久。
初枝觉得纪久有些耀眼似地,冲着她微笑。
如果把井之川家从我身上拿开,就什么都不剩了。
不过登美子看起来和您处得不错嘛。
是呀,那是因为我特别注意,绝不将自己受过的罪加诸在儿媳妇身上。不过人心隔肚皮,谁都无法知道对方内心真正的想法,更何况那还不只是私生子而已……
初枝似乎有点难以启齿,瞄了纪久一眼才继续说:
关于赤光这个人有许多可怕的传说,和这种人结下孽缘也实在……
我真是气炸了!
纪久真的生气了。
照她的说法,我可是赤光一路嫡传下来的。她还在我面前那样说,到底是怎样?他们自己倒好,因为和赤光毫无血缘关系。
哎呀,算了啦,纪久。
与希子开玩笑似地说:
我真是气炸了这句话还真不像你会说的。
对呀,比较像与希子会说的喔。
马上推到人家身上是怎样?
与希子气鼓了脸,蓉子忍不住笑了。纪久虽然怒气很大,却是正面的。以这种情感上的发泄作为对于至今发生之事的反动,对纪久而言应该是必须的吧,大家对此多少有点心照不宣,因此虽然谈话内容很悲惨,并涉及一连串谜题的焦点,但每个人脸上还是露出喜悦,因为这情感分享睽违已久。
家真的有那么重要吗?
至少在市是如此喔。
与希子一脸认真地回答:
对他们来说,家是一种文化,是自己的所有认同,虽然这点可说是整个地方的特色,但详细说来,家家不尽相同。因此娶媳妇的时候,那个家的文化就顿时受到威胁,因为媳妇会将娘家的文化带进来,文化与文化之间的冲突会持续一段时间,希望比对方优越,让对方屈服并屈居自己文化之下的欲望会顿时高涨。
纪久说:
那是当然的,因为大家各有各的价值观。不过,竹田知道与希子和赤光有血缘关系时,脸上的表情仿佛打从心底羡慕呢。这不是很正常吗?和那种杰出又有才华的人有血缘关系,有什么好可耻的?
与希子点头如捣蒜:
在市,女人的评价取决于她和共同体融合的程度,以及自己是否能够为它奉献。若跳脱这个范围,就不在评价对象之列意思就是几乎已经不被当人看待。她们对超乎自己理解范畴之外的女人感到恐惧,唯恐自己存在的基础受到动摇。我父亲也下意识地如此期待我母亲呢,结果就是那样的下场。
这就叫做文化吗?不过并不是只有市如此。若揭开日本全国的那一层表象,就一定会发现到处都还残留着这种感觉。
纪久和与希子的愤怒似乎无止境,蓉子十分佩服两人语汇之丰富,只是静静聆听,等到两人沉默下来歇口气的时候,才嫣然一笑说:
说起来,纪久和与希子是远房亲戚喔。
纪久和与希子仿佛突然惊醒似地彼此凝视,接着又不约而同地别开视线。与希子低声简短地说:
不知道该如何反应。
纪久也回答:
我也是。
不过,应该不讨厌吧?
蓉子一问,与希子连忙否认:
没有理由讨厌吧?
接着又小声补充:我是说我啦。
哎呀,我也是。
纪久倒摆出落落大方的姿态。
那我们今天就来庆祝!
蓉子开心地高喊。
与希子,你可以买你最喜欢的乳酪唷!
太棒了!
与希子立刻飞快地冲出门。
虽然没人明说,但其实大家心照不宣,这次主要庆祝的是纪久回归她们这个共同体的喜悦。
与希子买回来的不是乳酪,而是高浓度的鲜奶油和奶油,再加上真正的巧克力。她去了专卖高品质食品的知名商店。
我要做巧克力蛋糕哦。
与希子郑重宣布,一副干劲十足的样子。
与希子,这种东西,你会做吗?
蓉子不安地问。
嘿嘿!
与希子露出淘气的眼神笑了笑。
我在这里看起来好像只会做冷食或拌菜,不过我高中的时候曾经钻研过糕点呢。
我还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呢。我本来想做什锦寿司的,好像不大配喔?
很好呀!这个家不就是这样吗?
与希子爽快地说。
与希子于是立刻开始做起蛋糕,一会儿筛面粉,一会儿拿小锅融化巧克力。纪久进来看了说:
很努力哦,那么就由我来负责餐后饮料吧。
什么?
红茶。
太偷工减料了吧!
哎呀,我会认真泡的啦。
这时玛格丽特回来了,感觉好像受风吹的芒草花般脆弱无依,脸色也很糟。她一走进厨房就大大松了一口气,喃喃说:
好温暖喔。
外面很冷吗?
对呀。咦?与希子,你在做什么?
与希子意味深长地笑笑,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。蓉子替她回答:
今天要庆祝。因为真相大白,原来纪久和与希子是亲戚呀!
玛格丽特不禁瞪大眼睛。蓉子又继续说:
所以要庆祝一下,与希子要做巧克力蛋糕。
清煮?
玛格丽特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,蓉子恍然大悟:
啊,玛格丽特很少有机会听到庆祝这个词哦,是叫elebrain对吧?
玛格丽特笑着说:
庆祝,对吧?太了不起了。怎么会知道的?
于是与希子当下便简单扼要地告诉她赤光的事情,玛格丽特微蹙着眉认真听着,却说:
真不敢相信呀。不过总觉得很不得了,好像发生很了不起的事情呢。
纪久微笑地走到玛格丽特身边说:
这里也发生了不起的事情呀。
说着温柔地摸摸她的肚子,低声说:
今晚要庆祝的,也包括这件了不起的事情哦。
蓉子听了她的话,不知不觉抱起莉卡小姐,与希子大概是深受感动吧,整个人一骨碌向后转。玛格丽特一下子涨红了脸,完全说不出话来。
与希子还偷偷买了白酒。大家都吓了一跳,却没人责备她。因为没有酒杯,只好拿出以前祖母用来装红豆汤的成套小漆碗。
在客厅餐桌上铺上白色桌布,再插几支庭院里早开的圣诞玫瑰注115到杯子里。
准备就绪之后,大家正襟危坐地坐好。莉卡小姐也跪坐在好几层坐垫上,摆出三折人偶注116的标准坐姿。
那么,就让我们一同举杯庆祝两人之间不可思议的缘分,以及玛格丽特肚子里的孩子!恭喜!
蓉子重新说了一遍,但还是有点像在办家家酒。接着大家异口同声地互相恭喜,同时轻碰漆碗做出干杯的样子。
玛格丽特碗里的是茶,不过大家也都以两手捧着茶碗小口啜饮着。
不过,或许我们得感谢初枝,其实她大可以保持沉默就好了。
我看是因为自作主张烧掉日记而受到良心苛责,一定是一时昏了头吧。
烧掉,这手段还真激烈喔。
她大概已经完全成为井之川家的人了。
井之川家的人都是这样吗?
我也不大清楚,不过她说我和姑姑有着井之川家的血脉。我姑姑平常看起来是很稳重没错,不过生气时就真的很生气。
纪久会切入生气的话题,想必情绪依然鲜活未褪,因此与希子下意识说:
白酒跟寿司还挺相配的喔,真好吃。不过家里怎么会有干瓢呢?
嘴里嘀咕着,一面抓起她以为是干瓢的东西。大概也因为喝了酒的关系吧,蓉子微红着脸,坦白说:
那个不是干瓢,是萝卜干。
真的?可是完全没有萝卜干的臭味。
因为泡软的时候换过很多次水呀,让它都变白了。
大家都在感叹:咦?要是不说的话根本看不出来,因为大家都有先人为主的观念,认为寿司就是要配干瓢。这时玄关传来竹田的声音。
来了,来了。
与希子一边站起来一边说:
我在路上遇到竹田,我想这次的消息他也有权知道,才告诉他的。我又顺便告诉他说今天要做蛋糕。他就说:真好呀。所以我才叫他来的……
丢下这几句后慌慌张张地跑向玄关。